2015年5月26日 星期二

谷川雁〈原點存在著〉

〈原點存在著〉  
出自:《母音》1954年5月
文/谷川雁
翻譯/羅皓名
  讓人想起宛若華格納歌劇的裝置。穿著破爛的睡衣,我在山谷間被放倒的栗子樹上坐了下來。由將天空如銀河般留了下來的兩岸茂密的樹木和乾渴的砂所創造的洞窟──氣流將開封閱畢了的信一張張地吹往下風處。對於住院中的我來說,這裡是不合法的聖地。有些時候也會在這裡以平靜透明的心拆閱那些警察寄來的追查文書。那大約是三年前的事情。
   K.Y的來信。或者說在新聞的學藝部裡佔有一席之地的男人。給他冠上花語的話,他將是「苦澀的善意」。若是精神鑑定書,則應該會被填上「記者與詩的相乘作用」。新聞記事與詩,都只是由逝去的時間所生產出的現象而已。在這樣的心得裡,抱持著信仰又或者將之打碎。現在只剩下不定形的戰鬥心混雜在陰影中殘存著──
  以猶如喝到一半的咖啡般的墨水寫著
   ──現在對我國全體「詩人」在是否贊成使用新假名的這個問題上,進行再次建立起對錯判準的重新檢驗是必要的。
   ──想要構思對日本詩人的百問。
  當他變得如此認真的時候,怎麼表現出了些微說教的味道呢?閱畢後劃了根火柴。因為從葉子的縫隙透進來的陽光,火焰幾乎沒有顏色。
  *
  我贊成K.Y的原則。詩確實若不是毫無保留的Yes,就是嚴厲的No。詩如果是即將到來之世界的前衛形象,其證明顯然唯有以詩人之血才能辨明。
  詩人是什麼?
  雖然還仍是未找到決定性樣貌的不確定狀態,但大概就是在人們面前化成巨大的力量而現身,在那條軌道上微妙地捕捉著每一個人,不知不覺中就化成了那個人本質本身的根源性力量......定義著花、枝和葉之最初與最後的能量......搶先在它的出現之前,在那萌芽、那新生胎兒之中使人們覺察,並給予相應心情之基礎的人吧。大概就是那必將成為支配性的嶄新心情的發現者,這就是詩人。
  這樣的人具有為保守的世界投下一票的可能性。思考這麼一件事有兩重的困難。第一、老朽了的力量不可能是根源性的。第二、非根源性的東西也就不會是創造性的。因此對進步的東西「搖著尾巴」的人──不是詩人,這種說法也將成立。
  若順著K.Y的形式,我的第一問便是這個。
  汝,尾巴搖著嗎?
  *
  腦子裡瞬間飛閃過一隻白頰鳥。
  想來人的思想總會經過幾次轉向。那麼該以什麼為依據來宣稱這就是那個人最後的思想呢?有時候某些魔力會將思想從人的身上剝離下來並加以固定。那個時候,人將首次變得非得以瞬間的自己對影子負起責任來。這又是面向誰的呢?
  恐怕是比我們所難以辨認的還要再更多的人們吧。思想是一種能量,而能量是不滅的。我每天對周遭所愛的人們投以無數的Yes和No。而那些又屢屢回過來朝著自身反響。巨大的No響徹四周,我被它徹底地擊潰......
  人們是在遠方的。他們牽動著我。他們有這麼做的權力。因為我也牽動著他們。
  他們──到底是哪些人呢?雖然從不對我說話,也不曾觸摸我,但卻又支配著甚至我的死亡的他們。
  梅菲思特:談論這件事到底是不可能的。那是「母親」們呀。
  浮士德:(驚訝)母親們?
  梅菲思特:嚇得寒毛直豎了嗎?
  二十世紀的「母親們」在哪裡呢?僻靜的地方、沒有任何人到過、無法行走的道路在哪裡呢?現代的基本命題所發酵、發芽的陰暗而溫暖的深處在哪裡呢?那裡不就正是詩人的座標「原點」嗎?
  *
  我站起身,眼前有顆不知多久之前被火山噴發出來的岩石。
  汝,縱使朝向那邊看著他們,但真能了解他們嗎?
  我這麼試著問了自己。
  我所看到的是──偷吃著馬糧、尿失禁的營養失調的兵營;以如鵝一般的聲音叫著的盲眼的原爆症男子;中午點著電燈、彈著吉他的特殊部落的青年們;雖然六個人只有兩組棉被,卻將其中的一組借給組織者的我的金屬工;等待著逃亡的丈夫,並為了不被趕出職員宿舍而做著勞務與賣淫的礦工的妻子;追趕出來只為了給被解雇的我十元的清潔婦;和他握手後會用近乎使人疼痛的力道握手回應你的養牛的少年;因為花了一整年的工資買了雙不織布的草鞋而喜悅的紡織女工。
  發出像清泉般笑聲的地下生活者、撿破爛維生的黨員妻子、用一根蔥充當晚餐的地區委員、火焰般熾熱的會議、冰冷的話術、失敗者的除籍、背叛者的驅逐、間諜之眼......我看見了這樣的事物,看見了更多的事物。然而,還有更多的,應該要再看見更多、更多、再更多的事物才對。
  那麼──能了解他們嗎?
  不了解,只能這麼回答。因為「了解」──這樣的東西是得以創造出來的。我正為此努力著。僅僅如此而已。
  浮士德:在那裡首先要怎麼做呢?
  梅菲思特:請往下走。用腳奮力地踩,一步一步往下降去。
  唯有一步一步地往下降了。飛躍無法主觀地生長出來。往下、再往下,到根部去、到根部的根部去,去到花不開的地方、去充滿暗黑的場所,那裡有萬物之母、有存在的原點、有初始的能量。即使對梅菲思特而言,他們仍算是「異端之民」,那裡仍稱得上是「另一個地獄」,是只憑一口氣到不了的地方。
  試想看看吧,微帶青色的貧困鄉間小鎮的日常營生,具有如同從遙望不到的森林、從永不停止搖曳的波浪底部、從如細菌一般的聚落將死者搬運而來的水一樣的法則。是被帶來的憂愁、嘆息與憤怒的集積。全部的水相互流通、全部的血管相互迴繞、全部的道路相互交織。如果真存有一個大海洋、 一個心臟、一個廣場的話。
  不應該急著想要立刻站在原點上。論誰也不能總是正確地踩在原點上。又原點也不單只是個概念。想邁向原點的人們首先必須要探究自己的座標與其所屬的階級內容,確定自己的施力方向。
我們並非面向未來,而是面向朝著未來前進的現在而書寫著。拒斥偶像!打倒觀念的勞動者主義!描繪今日大地上自己的腳步深處!
  汝,描繪著腳底下的大地嗎?
  *
  風突然變冷了,砂子飛舞了起來。遠方核分裂的漩渦──淡色的太陽也消退了。我站在山谷的岸上──在這裡人類將......
  說起來就像一個人的我一樣,人類現在正在斷崖上握著作為選項的核能之鑰,在了斷自己的生命與召喚新的太陽之間迷惘著。開始?還是終結?這將在這個世紀裡做出決定。無法預測的冰河期已經來訪了。
  如果人類得以成功地存續下來的話,就如同火的使用那般,我們的語言也即將核分裂,產出無數的元素,邁進到更高次元的心情與表現才是。當然,最終將會是單一的世界語言。
  詩人的任務是在得以延續古老語言之火的人類新語言點燃之前「不讓火苗熄滅」。當我們不再歌唱之時,全部的詩也將死亡,並永無後繼。古老的詩正在死亡,我們必須一刻也不停歇地創作新的孩子們。為了仍還橫倒在那破曉前夕之黑暗前的那個嬰兒,為此我們將「用腳奮力地踩著,一步一步往下降」地前行。為了和平而戰,歌唱朝向和平的希望。
  汝,期望人類的生存嗎?
  *
  百問什麼的是有些過分了些。我一邊這麼想著一邊回到了病房,那個一天至少論及死亡十次的地方。



譯自:《谷川雁セレクション2─原点の幻視者》谷川雁著/岩崎稔、米谷匡史編。日本経済評論社。 2009年5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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