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5月26日 星期二

谷川雁〈原點存在著〉

〈原點存在著〉  
出自:《母音》1954年5月
文/谷川雁
翻譯/羅皓名
  讓人想起宛若華格納歌劇的裝置。穿著破爛的睡衣,我在山谷間被放倒的栗子樹上坐了下來。由將天空如銀河般留了下來的兩岸茂密的樹木和乾渴的砂所創造的洞窟──氣流將開封閱畢了的信一張張地吹往下風處。對於住院中的我來說,這裡是不合法的聖地。有些時候也會在這裡以平靜透明的心拆閱那些警察寄來的追查文書。那大約是三年前的事情。
   K.Y的來信。或者說在新聞的學藝部裡佔有一席之地的男人。給他冠上花語的話,他將是「苦澀的善意」。若是精神鑑定書,則應該會被填上「記者與詩的相乘作用」。新聞記事與詩,都只是由逝去的時間所生產出的現象而已。在這樣的心得裡,抱持著信仰又或者將之打碎。現在只剩下不定形的戰鬥心混雜在陰影中殘存著──
  以猶如喝到一半的咖啡般的墨水寫著
   ──現在對我國全體「詩人」在是否贊成使用新假名的這個問題上,進行再次建立起對錯判準的重新檢驗是必要的。
   ──想要構思對日本詩人的百問。
  當他變得如此認真的時候,怎麼表現出了些微說教的味道呢?閱畢後劃了根火柴。因為從葉子的縫隙透進來的陽光,火焰幾乎沒有顏色。
  *
  我贊成K.Y的原則。詩確實若不是毫無保留的Yes,就是嚴厲的No。詩如果是即將到來之世界的前衛形象,其證明顯然唯有以詩人之血才能辨明。
  詩人是什麼?
  雖然還仍是未找到決定性樣貌的不確定狀態,但大概就是在人們面前化成巨大的力量而現身,在那條軌道上微妙地捕捉著每一個人,不知不覺中就化成了那個人本質本身的根源性力量......定義著花、枝和葉之最初與最後的能量......搶先在它的出現之前,在那萌芽、那新生胎兒之中使人們覺察,並給予相應心情之基礎的人吧。大概就是那必將成為支配性的嶄新心情的發現者,這就是詩人。
  這樣的人具有為保守的世界投下一票的可能性。思考這麼一件事有兩重的困難。第一、老朽了的力量不可能是根源性的。第二、非根源性的東西也就不會是創造性的。因此對進步的東西「搖著尾巴」的人──不是詩人,這種說法也將成立。
  若順著K.Y的形式,我的第一問便是這個。
  汝,尾巴搖著嗎?
  *
  腦子裡瞬間飛閃過一隻白頰鳥。
  想來人的思想總會經過幾次轉向。那麼該以什麼為依據來宣稱這就是那個人最後的思想呢?有時候某些魔力會將思想從人的身上剝離下來並加以固定。那個時候,人將首次變得非得以瞬間的自己對影子負起責任來。這又是面向誰的呢?
  恐怕是比我們所難以辨認的還要再更多的人們吧。思想是一種能量,而能量是不滅的。我每天對周遭所愛的人們投以無數的Yes和No。而那些又屢屢回過來朝著自身反響。巨大的No響徹四周,我被它徹底地擊潰......
  人們是在遠方的。他們牽動著我。他們有這麼做的權力。因為我也牽動著他們。
  他們──到底是哪些人呢?雖然從不對我說話,也不曾觸摸我,但卻又支配著甚至我的死亡的他們。
  梅菲思特:談論這件事到底是不可能的。那是「母親」們呀。
  浮士德:(驚訝)母親們?
  梅菲思特:嚇得寒毛直豎了嗎?
  二十世紀的「母親們」在哪裡呢?僻靜的地方、沒有任何人到過、無法行走的道路在哪裡呢?現代的基本命題所發酵、發芽的陰暗而溫暖的深處在哪裡呢?那裡不就正是詩人的座標「原點」嗎?
  *
  我站起身,眼前有顆不知多久之前被火山噴發出來的岩石。
  汝,縱使朝向那邊看著他們,但真能了解他們嗎?
  我這麼試著問了自己。
  我所看到的是──偷吃著馬糧、尿失禁的營養失調的兵營;以如鵝一般的聲音叫著的盲眼的原爆症男子;中午點著電燈、彈著吉他的特殊部落的青年們;雖然六個人只有兩組棉被,卻將其中的一組借給組織者的我的金屬工;等待著逃亡的丈夫,並為了不被趕出職員宿舍而做著勞務與賣淫的礦工的妻子;追趕出來只為了給被解雇的我十元的清潔婦;和他握手後會用近乎使人疼痛的力道握手回應你的養牛的少年;因為花了一整年的工資買了雙不織布的草鞋而喜悅的紡織女工。
  發出像清泉般笑聲的地下生活者、撿破爛維生的黨員妻子、用一根蔥充當晚餐的地區委員、火焰般熾熱的會議、冰冷的話術、失敗者的除籍、背叛者的驅逐、間諜之眼......我看見了這樣的事物,看見了更多的事物。然而,還有更多的,應該要再看見更多、更多、再更多的事物才對。
  那麼──能了解他們嗎?
  不了解,只能這麼回答。因為「了解」──這樣的東西是得以創造出來的。我正為此努力著。僅僅如此而已。
  浮士德:在那裡首先要怎麼做呢?
  梅菲思特:請往下走。用腳奮力地踩,一步一步往下降去。
  唯有一步一步地往下降了。飛躍無法主觀地生長出來。往下、再往下,到根部去、到根部的根部去,去到花不開的地方、去充滿暗黑的場所,那裡有萬物之母、有存在的原點、有初始的能量。即使對梅菲思特而言,他們仍算是「異端之民」,那裡仍稱得上是「另一個地獄」,是只憑一口氣到不了的地方。
  試想看看吧,微帶青色的貧困鄉間小鎮的日常營生,具有如同從遙望不到的森林、從永不停止搖曳的波浪底部、從如細菌一般的聚落將死者搬運而來的水一樣的法則。是被帶來的憂愁、嘆息與憤怒的集積。全部的水相互流通、全部的血管相互迴繞、全部的道路相互交織。如果真存有一個大海洋、 一個心臟、一個廣場的話。
  不應該急著想要立刻站在原點上。論誰也不能總是正確地踩在原點上。又原點也不單只是個概念。想邁向原點的人們首先必須要探究自己的座標與其所屬的階級內容,確定自己的施力方向。
我們並非面向未來,而是面向朝著未來前進的現在而書寫著。拒斥偶像!打倒觀念的勞動者主義!描繪今日大地上自己的腳步深處!
  汝,描繪著腳底下的大地嗎?
  *
  風突然變冷了,砂子飛舞了起來。遠方核分裂的漩渦──淡色的太陽也消退了。我站在山谷的岸上──在這裡人類將......
  說起來就像一個人的我一樣,人類現在正在斷崖上握著作為選項的核能之鑰,在了斷自己的生命與召喚新的太陽之間迷惘著。開始?還是終結?這將在這個世紀裡做出決定。無法預測的冰河期已經來訪了。
  如果人類得以成功地存續下來的話,就如同火的使用那般,我們的語言也即將核分裂,產出無數的元素,邁進到更高次元的心情與表現才是。當然,最終將會是單一的世界語言。
  詩人的任務是在得以延續古老語言之火的人類新語言點燃之前「不讓火苗熄滅」。當我們不再歌唱之時,全部的詩也將死亡,並永無後繼。古老的詩正在死亡,我們必須一刻也不停歇地創作新的孩子們。為了仍還橫倒在那破曉前夕之黑暗前的那個嬰兒,為此我們將「用腳奮力地踩著,一步一步往下降」地前行。為了和平而戰,歌唱朝向和平的希望。
  汝,期望人類的生存嗎?
  *
  百問什麼的是有些過分了些。我一邊這麼想著一邊回到了病房,那個一天至少論及死亡十次的地方。



譯自:《谷川雁セレクション2─原点の幻視者》谷川雁著/岩崎稔、米谷匡史編。日本経済評論社。 2009年5月。

谷川雁〈再深化集團的意義〉《交流圈村》創刊宣言


〈再深化集團的意義〉「『交流圈村』創刊宣言」
出自:『サークル村』創刊號,1958年9月
文/谷川雁
翻譯/羅皓名

我們發出了「創造一個村」的宣言。說它是個奇妙的村一點也沒錯。這是一個從薩南的捕鰹船開始,直至長州薪屋的日本最大的村。九州山口八縣的交流圈活動家全都在這個名冊上現了身。還有一個不能遺忘的是我們的「沖繩縣」,但很遺憾尚未能開展至那裏。登錄者的數目將從現在開始日漸增加。這些人們正在各自的單位中展開著重要的活動。這個村將在不遠的將來變得更加熱鬧才是。一年增加千人左右的人口,這是由臨時辦公室的臨時書記戴著鼻眼鏡所彈算出來的推定數目。固然,對於把東京視為一個擁有九千萬人口的村來思考的我們而言,相當清楚沒有上下水道和糞尿處理等配套計畫的人口增加是件危險的事情。然而,光是將所屬於全九州數十個交流圈的成員以一個雜誌作為軸心聚集起來的這個事實本身,就是件不曾發生過的現象。甚至,如果將「村的裡頭有著縣」這樣的悖論,和我們發出「村」這個字時的激烈震動著的心境面合起來的話,直率地將「故鄉的交流圈運動終於找到如此寬廣的場所了啊」的喜悅表達出來也並不為過吧。
雖然只是個平凡的想法,但在這裡頭潛藏著途中遭遇了挫敗、或者最後未能開花結果的巨大能量。例如福岡縣水卷町的日炭高松炭礦,從昭和二十一年起到今日為止,事實上發行了擁有十三種不同名稱的文學交流圈機關誌。在這個努力之中,含括了數不清的錯誤及幾近同等數量的血。我們必須記住,今日的交流圈是吸著昨日工作者的血長大的。
而在雜誌創刊的過程裡,我們的運動廣泛地刺激了北部九州的交流圈、捲起了內部鬥爭,結成了多個活動家,並開啟了北部九州與南部九州之間的交流。我們認為,這件事情的意義將很快地表現在創造活動上而被證明,並且也得到了改正至今一直纏繞著交流圈的自然成長性──因過度倚賴自我實感而反將自己窄淺的束縛起來──之缺陷的組織保證的第一步。
然而為了避免誤解,必須徹底釐清以下這件事。我們想要搞的是一個創造運動,而不是想要佔據九州交流圈運動全體的代表權。也就是說,並不是那種結集各個單位交流圈,並對其進行組織性指導的機關。我們認為,九州的交流圈還只是微小的力量、不成熟的東西,尚未到達將所有類別組織起來、網羅起來的階段。在這個狀態上急著不分青紅皂白的統一,反而會對交流圈原本朝向創造與自由的精神帶來有害的結果。越是相信我們原本收買「死魂靈」的作法是種愚劣至極的作法,就越是對民眾的文化創造充滿熱情。我們不以組織加入而是以個人加入作為原則的理由也就在這裡。這是一個為了在同一平面上的交流而作的舞台,無論在什麼意義下都不是將單位交流圈束縛住的東西。因為,文化是唯有擁有內容才得以滲透的東西。
也許某天,為了藉由組織的力量推進全九州交流圈運動,某種協議的形態將會被設置出來。這是我們期待著的事情。因為這是場運動,組織沒有不存在的理由。我們也將為此努力。然而,即使在這樣的情況下,我們的運動越來越是必要的。組織必須要保證其內容的自由發展。我們抱持著不將自己的運動視為唯一的東西並將之組織性地強加於人的立場。我們的運動只是民主的創造運動中的其中一個,而不是全部。
但也因為如此,我們也熱切地主張著自己。我們的村當然不單只是誇耀著地理版圖之壯大的東西,它同時也很明顯地擁有被一個思潮所證實了的最大公約數。我們在發刊時的「號召」中如下表述了這件事。
現在日本的文化創造運動正面臨著一個敏銳的轉機。在這兩、三年的計算和朝向解體的方向之被扭轉中,最終標示出除了打破將文化視為個人創造物的觀點,並使新形態的集團式載體得以登場之外,不存在其他辦法。勞動者與農民的、知識分子與民眾的、舊世代與新世代的、中央與地方的、男與女的,分類與分類之間橫倒著的巨大的斷層、龜裂,唯有藉由包含了波瀾與飛躍的衝突、由對立而生的統一、以此為目的所形成的大規模的交流才得以被跨越。一方面堅實地確保共通的場,一方面毫不畏懼地將矛盾深化,除此之外不存在其他條路徑。
新的創造單位是什麼?是將集團的印記烙在創造輪軸上的交流圈。即便如此,在地方上定居的工作者與我們的交流圈還仍被不面對內部鬥爭的甘甜、被缺乏危機感的清澈、被不得眺望的狹隘所遮蔽著。例如,在文學上失去以雄偉的長篇來描寫九州山野的鬥志,倒不如被視為是大規模的熱情衰退。特別在北部重工業地帶的巨大職場裡運動頗為低調。與其創造不如鑑賞、與其鑑賞不如娛樂的傾向,在音樂與電影上也相當顯著。從作詩作曲運動中脫離出來進行「歌聲運動」的嶄新飛躍不被人所想像。對於映サ協與勞音是否能有效地在批判性確立的問題上得出解答而前進一事也令人難以期待。繪畫、攝影等美術部門被展覽和競賽用的遊戲所腐蝕。戲劇也僅止步於單純的表現慾滿足。學習交流會仍舊與以前一樣少數而孤立,生活記錄或對談運動則無法抹除其自然成長性的問題,也沒能進一步藉此連結出得以將自律性的確保與同工會協力之兩面性統一起來的理論。又站在以北部九州為中心的勞動者與以南部九州為主的農民之間的血緣連帶上,釐清民主的力學構造,同時開展這種視野,在全日本的文化創造上做出貢獻的巨視性觀點尚仍有著決定性的不成熟。
如果這樣的狀況持續下去的話,我們的創造不僅將淪為素人的消遣,現今存在的表現之中微小的自由也將可能被圍困與踐踏。這是根本性的且因此十分急迫的問題。我們判斷,在九州的大地底下埋入一根巨大的下水道管,並在其中交會流通自身陰暗能量的時期已經到來了。力量的集結固然是困難的,但在這之上首先得要清楚地檢視自己的形象才是。
雖然中央已經以全國的交流圈作為幹線展開了綜合雜誌的計畫,但抱持著協力、補足的想法,在此我們想要提倡這個為了串連全九州交流圈的新雜誌發刊計畫。這個新雜誌建立在以下的構想之上:
(A)集結全九州(包含山口縣)各領域的交流圈活動家,同時自身亦為一個交流圈的大型會員誌。
(B)由此展望全九州的交流圈活動,並試圖捕捉以集團為基礎之創造的現況。
(C)接著,將此活動轉變成目前處於分散孤立狀態之地方性交流圈的組織化動力。
這個呼喚是以以下幾個問題點作為主要思考背景的。
第一、交流圈究竟是什麼──這種原理性的掌握方法目前尚未成形。交流圈根基於過去社會經濟基礎的何處?又在未來擁有哪樣的位置?目前尚無這般巨視的展望。於此,知識分子的交流圈論幾乎都只能算是治標的處方籤。我們得先以自身的力量累積實驗與討論,專心致力於交流圈活動的理論化才是。
第二、交流圈成員的生活以及創造的態度裡糾纏著某種中間性。只在名義上強調集團意識,但卻過於輕易地通過該處的傾向相當強烈。集團一詞雖然很單純,但其中擁有相當的厚重是我們不能不仔細探究的。
第三、悖離以上幾點的、理論上低的、感覺上輕的事實,為現在交流圈的持續對立招來了難以承受的結果。因此直接面對對立點的就是交流。目前尚未存在這種大膽的、開放的氛圍。
第四、因此,有意識的形構交流的立場,意即工作者的精神,在結成交流圈的時刻之外是很容易衰退的。這並非只針對領導者,交流圈全員皆未能為了朝向成為工作者而進行過任何努力。
在籌劃創刊的三個月之間,果真在以上幾點上有了白熱化的討論。這並不僅止於參與創刊的成員,也成為了深刻刺入許多單位交流圈之中的針。雖然我們並不急著做出結論,但無容置疑的,意識到這些問題將會給予現在的交流圈運動某種清晰度。然而,在我們抱持著這般問題意識的事實上,認同「交流圈村」的存在意義是比什麼都重要的前提。我們將自己的活動認定為創造運動的主要理由也是在這個點之上。從而,討論必須得在「交流圈村」存在的條件下進行,而這也必然沒有單純的解決辦法。也就是說,沒有解決的矛盾能否進一步深化?又在此過程中輕淺的矛盾能否逐漸被吸收而消失?這是通往未來的鑰匙。
在這個意義下,現在先對我們的主要意見之中的一部分進行介紹,並期待今後的討論。
交流圈是什麼?如果從民族的傳統裡來探究其源頭的話,在於共同體下部的民眾之連帶感與其組織。馬克思在〈資本主義生產以前的各種形式〉中分析過,希臘-羅馬型、日耳曼型、亞細亞型的這三種共同體類型,在思考未來的共同社會組織的機能與其民族特質上是相當重要的。首先,戰鬥、會議與生產三種機能各自成為了各個共同體的特色。這三要素原本是不論哪個共同體中都擁有的側面,在過去是如此,於未來自然也該被視為同過去一般,在一個共同社會的結合與形成的過程中,將存在以各個不同側面為特徵的、相對的獨立/協力的數種共同組織。換言之,今日是那些被資本主義破壞的舊共同體的破片溶解進未來的新共同體之中的階段,而在此作為熔爐與橋樑的是交流圈。歷史是從社會共同體動機被階級動機逐漸壓倒的過程開始,到達極限狀態之後,又逆轉成由共同體動機來克服、揚棄階級動機的跛行過程。從而廣義地來說,被想定能殘存在未來社會的前衛政黨、勞動組合(工會)、協同組合(行號公會)、青年與婦女組織、以及其他的大眾組織都在某個層面上是一種交流圈。但狹義的來說,現今日本的交流圈是文化的交流圈,與其他種類的交流圈組織在功能上存在著差異。以共同態的視角來看,可以說政黨、工會等等是一種戰士共同體、青年與婦女組織是會議共同體、行號公會與文化交流圈則為生產共同體。而我們也將能充分的察覺出來,隨著階級之間的緊張逐漸薄弱,不同種類的共同組織之間的界線也將逐漸消去,漸次地融解結合為一個單一的社群。
然而這個關係尚有某種程度基於機能與構造差異的對立感,這在現在這個階段上是很自然的,甚至可說是具有生產性的。例如,工會在擁有作為主要機能的、對外進行階級鬥爭的分裂的要求之上,也不能不慢慢提高內部的統一。交流圈則擁有向外進行集團創造的這個統一的課題,因而必須得從內部險惡的斷層裡汲取能量。機能的不同與構造上的對比正慢慢相互面合起來。因此將工會與交流圈的不一致問題化的時候,將兩者的完全一致視作一種無條件的、當然存在的前提,反而會招來分裂的結果。又,將兩者視作全然不同之物的觀點,則只會造成放任交流圈在意識的層面上自生自滅的結果。兩者在基礎上的共通性與機能、構造上的差異是無庸質疑的。因此兩者在互為表裡相互拮抗的同時,亦相互結合在一起。從而以會議為主要形式的共同組織,亦具有一分為二之前的階段及統一之後的階段這兩種不同類型。
作為生產(創造)型共同組織的日本的交流圈,難免有著村中的誦經講堂與進香團之同行者的氛圍,即前交流圈的氣氛。這裡的優缺點仍然可以從馬克思所謂的亞細亞的二重構造論中尋得根源。即使上級共同體或專制權力有了改變,下級共同體也並不會隨之直線地移動。另一方面,作為下級共同體的自己即便並非權力的中樞,在某個幽微的層次上也只能算是被常時參加的意識牽著,對於權力的反抗歸根究柢也只能算是從某個共同體的行列中脫離,並新加入其他行列的行為而已。這裡的反抗意志並不是要將對手打倒,而是被導向從對手脫離的方向。這是仍舊強烈存在現在的日本人之中的對於「村八分」的恐懼。在此,反抗與一種採取隱遁形式的通敵心理連接了起來。在理解這種只是從交流圈脫離而並不多做任何表示的消極性大眾批判內容的同時,毫無容赦地痛擊這種消極性,是承擔著大眾思想改造工作的交流圈成員的義務。
然而另一方面,大眾的意識並未從執拗的舊共同體思考形式中有所轉變,這並不是擁護如近代主義者所說的非得藉由破壞那個形態,通過個人意識才得以獲得發展的說法。當然,那說對了一半。然而,大眾共同體的思考本質絕非單純只是家父長制的機械式反映,可以說以家父長制為表現形式的橫向連帶感亦潛藏於其中。為什麼這樣的現象會生成呢?恐怕是因為下級共同體的自給圈過於狹小,相互間思想傳達的屏障並不肥厚,從而形成了即便不把觀念好好說清楚也得以進行情感交流,甚至直接借用上級共同體的支配用語作為語言的便宜主義的結果。以所謂東洋的無──沉默、空白為核心的表現,該如何在不破壞自身質地的情況下顯像化呢?這是日本文明尚未達成的要點,也可以說是交流圈創造的主要目標。
那麼交流圈何以在這個側面上具有不可或缺的作用呢?一方面由於交流圈不僅只是將舊共同體的氛圍作為經過某種裝置過濾出來的純粹連帶感反映出來而已,另一方面也將日本文明的邏輯世界以最通俗的方式表現出來。換言之,因為交流圈作為一個把實感與理論放置在極低溫低壓的狀況下交合在一起的集團,是個很典型的被置於平衡上的狀態。可以說日本文明的恥部在這裡被暴露了出來,在這層意義上,交流圈是個知識分子與民眾之間的斷裂相對較少的領域。因此,這具有作為醜陋實驗裝置的價值。如此一來,將交流圈視為一種向上的東西、一種健康程度的象徵是完全倒反的錯誤。客觀地將交流圈想作通俗至極的日本人文明世界的忠實之鏡是很重要的。悖論地說,病的淺度也是病的深度,病的深度也是病的淺度......如果能徹底的意識這件事的話......也算是某種健康的標記。
交流圈是決定日本文明病識的場所,這是個比什麼都貴重的存在。那個單義的病因在哪裡呢?這些想法很容易驅使交流圈的集團性格走向非開放的、自我閉鎖的方向。換句話說,就是單純地將自我防衛和自我增殖視為發展的佔有感覺。這是由農民的固定性、下級共同體的自衛姿態,這等規模的狹隘所造成的。該如何從下方、從內側將這個框架打破,是當前的交流圈最大的課題。為了與共有感覺不知道什麼時候變成了面對外部的佔有感覺的喜劇戰鬥,單純使用歷史分析及邏輯修正來迎戰的話,仍然會留下一些難以改動的部分。唯有無止盡地推行將創造與生活(勞動)的律動並置在一起的觀點,不只在創造的結果裡,也要在整個創造的過程中傾注集團的氣息。這些終就必須被視為回歸集團的運動,回歸至個人的行動並不能被看作交流圈。
交流圈的實感是必須被尊重的。相對於政黨或工會最終依多數決原則而形構的民主主義量的層面,這是在民主主義質的層面上的充實。然而,實感主義卻是必須被否定的。這是因為實感裡面存在著兩種異質的系列──以閉鎖於內部的方式而完成的系列,以及朝向外部展開,以超越自我的方式將矛盾挖的更深,並融入一個更大的自己、更大的集團裡去的系列,而我們無法在這兩種異質的系列之間做出有效的區別。
現今的交流圈同時配置了丸山真男的所謂的理論信仰與實感信仰,也就是個擔負了內部分裂的集團。對此並不需要感到恐懼。因為這才是好不容易處於現代的組織人的思想、藝術的出發點。所以,不能僅僅止步於藉由廣闊的交流來打破自我的狹隘就好了這種過去的量的視角。也不是要把異質的東西吞噬進自己的內在。不僅是如此,而是為了讓自己能被對方所消化,只得硬著頭皮讓自己的異質的肉被對方吃掉。
於此,工作這個機能的定位就成了問題。單純的表現的話,就是將高而輕的意識與低而重的意識在相互衝突的同時,也在同一個次元裡整合起來的任務。這當然會將工作者導向對立與悖論的世界。他唯有將理論實感化、實感理論化不可。他也被強迫處在一個對於知識分子而言是大眾、對於大眾來說則是知識分子的「偽善」狀態。無論如何他將不可避免地「被夾住」。以這種危機感、缺乏感為根基的活動家自身的交流,是現在的當務之急。
將集團此一圖像以起決定性作用的重量來操作、在創造的世界裡將創造世界的組織者組織起來──我們的運動所期盼的僅僅於此。



譯自:『谷川雁セレクション1─工作者の論理と背理』日本経済評論社、岩崎稔&米谷匡史 編  2009年5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