存在而不在場的殘響──從帳篷劇的聲音談起
(刊於《劇場閱讀》26期)
文:羅皓名(聲音工作者/明治大學教養設計研究科博士生)
「旅人在山中迷路時若有似無地聽見了鐘聲。一邊懷疑是否為幻聽、一邊溯源而來到了間巨大的寺廟,然而卻遍尋不著任何一個撞鐘的人。無人撞聲的鐘──我的耳朵至今依然聽的到它的餘音。那是超越道元、超越雪舟﹝註1﹞的一間寺,追尋那無限廣闊的和平協同情感便能聽見的餘音。這難道只是我的幻聽嗎?」--谷川雁,〈東洋の村の入口で〉(1955)
陸陸續續有了幾年帳篷劇/舞的聲音工作經驗,尚且無法也不想以答題的方式作答何謂帳篷劇/舞、又何謂帳篷劇/舞的聲音工作。然而對於帳篷裡的聲音,倒是有些想法可以說說。聲音連同其他諸如身體、光線、氣味、顏料、木材、塑料與鋼管等物質元素,以雜亂卻似乎有序的方式一起從帆布的裡側撐出了一個被稱為帳篷的空間,一個隨時準備好逃跑的異質場所。在這個空間裡,我比較習慣使用填充物的概念來思考聲音,包含它的樣子、它的呼吸、它與場所裡其他元素的對話。大雨打下來時如何不讓這個帆布氣球塌陷、場內能量交織的時候如何同時載著多股能量繼續順勢流動、張力對峙緊繃的時候又如何使這個氣球不致於無方向性地爆炸。這一切的推拉進退對我來說,都是指向著同一個前提、同一個出口:如何將這些聲音波動投向那些存在而不在場的殘響,然後試著同其共震。
錯亂的故事軸線與時空秩序、總是承載似錯覺般厚重記憶的長獨白、亡者們的角色設定、掛滿破爛衣物的死旗背景布幕,這些視覺性與語言性的內容,很顯然地表現了指向不在場的存在的投射。而帳篷的聲音實然且必然也需是同一方向的投射。聲音是不可視的感性在場。它同其他可視或可理性認識的在場一起,在這個暫時性的異質場所中進退與對話。聽覺與視覺之間的愛怨我想就不需多提。在這裡,我將可理性認識之物──或暫且稱它為文字邏輯,作為感性認識物──聲響的相對概念提出來,是想區辨和簡短表明我對於知識的立場,並同時重回日本帳篷劇場的思想起點。
日本的政治學者丸山真男在寫於1957年的《日本的思想》中,提出「理論信仰」與「實感信仰」的概念來描述近代日本社會科學和文學之間的矛盾 ﹝註2﹞。簡單且不佔篇幅的說文解字,就是相信抽象理論的思考法與相信實際感覺的思考法。以這兩種不同的認識論來看帳篷劇的話,就會分別形成以劇本文字為核心,與以身體聲響為核心來形成作品認識的兩種不同的視角。前者指向分析性的歷史聯想,後者指向感受性的現場經驗。丸山從政治學者的角度在兩者之中提出「理論工作者必須對於在理論建立的過程中被捨棄的剩餘之物具有倫理意識,並將之作為推進理論化工作的動力」﹝註3﹞ 。相對於此,曾為詩人的文化運動者、並對日本新左翼思想有著巨大影響的谷川雁,則面向文化運動,對實感主義提出抱持著期待的批判。
「交流圈的實感是必須被尊重的......然而,實感主義卻是必須被否定的。這是因為實感裡面存在著兩種異質的系列──以閉鎖於內部的方式而完成的系列,以及朝向外部展開,以超越自我的方式將矛盾挖的更深,並融入一個更大的自己、更大的集團裡去的系列,而我們無法在這兩種異質的系列之間做出有效的區別。」--谷川雁,〈再深化集團的意義〉(1958)
於是,沿著這個思想文脈,帳篷裡帶有強烈現場實感主義的聲響,就不可能僅只是當下場所內的粒子震動,而必然也帶有連同其他元素一起指向不在場的存在的延伸性。演員吼叫著台詞、旋轉舞台咖啦咖啦地轉動換景、水道的水噗呲噗呲地作響、貨車隆隆地駛進舞台,這些連同音樂與歌曲一起形構了記憶,然後召喚了那個不在場的巨大集團。要如何編織場所內能量的堆疊推進,使其能在最後得以透過填充物的滿溢狀態形成讓帳篷得以打開的條件?這不僅只是視覺意象的打開,同時也是聲響意義上的打開。劇終大聲歌唱所試圖共震的不只是在場的肉體,更射向那些不在場的沈默所發出的轟鳴。或說,若不嘗試喚起那些被無聲於前後時空深部的轟鳴,在帳篷這個暫時場所中發生的所有聲響,最終也只能內縮成「閉鎖於內部」的喃喃自語。
帳篷是一個機會主義的暴力裝置。它必須仔細觀察所處的地理天象、人群關係乃至社會結構,並無時無刻隨其變化作出調整。而它的出現亦是對於原本當地空間關係的侵犯或反侵犯。它打從尚未成形之時開始,就已經做好了必將離去的約定。所以,如果要使這個異質時空得以延伸、得以避免成為一場集體投機的告解晚宴的話,就必然只剩下延續其物質範圍外時空的這條途徑了。這個試圖超越現場的延伸,借用開頭所引用的谷川雁的語句來說,便是一起追尋鐘聲──那發自無人撞聲的鐘的鐘聲,接著為了使之不被遺忘,不斷地震動身體,並持續試著發出所有可能的聲響。
註釋:
1 、道元、雪舟都是日本著名的禪僧。
2 、參見孫歌,〈文學的位置──丸山真男的兩難之境〉,《當代》26期,1999年。
3、 同註2。